我考察,、游覽過國內(nèi)外許多江河,像法國的塞納河,、荷蘭的阿姆斯特丹運河,、美國和加拿大之間的尼亞加拉河,,還有國內(nèi)的黃河、海河,、紅河,、汾河、長江,、珠江,、瀾滄江、黑龍江,、鴨綠江等等,。我整理了不少這些名江大河的現(xiàn)場考察資料,留存了許多彌足珍貴的瞬間和美好記憶,。然而,隨著時間推移,,一些親歷的場景卻在我的腦子里逐漸模糊了。有時候提到某條江某條河,,只能說去過,,有那么回事,卻常常會把這條河上的經(jīng)歷稀里糊涂地移到另一條河上,。我要說的是,,有這么一條河流,雖然它很小,,小到只能被當?shù)厝俗⒁?,但卻在我心里流淌了半個多世紀,歷時愈久記憶愈真,,那就是我可親可愛的家鄉(xiāng)——鄉(xiāng)寧縣的鄂河,。對于鄂河的記憶,猶如從母體中帶來的胎記,,一輩子都不會褪去,,甚至越來越清晰、生動,、具體,。
史料中的鄂河
明代以來的鄉(xiāng)寧縣志中,都有對鄂河的簡要敘述,。[明]萬歷鄉(xiāng)寧縣志載:“鄂川,,源出鄂山,經(jīng)流城南羅峪相合,,西流入黃河”,。
[清]康熙版鄉(xiāng)寧縣志載:“鄂水,在縣東三十里,,源出鄂山陰,,經(jīng)流縣城南與羅峪水合,西流至縣西北境八十里,,師家灘入黃河”,。[清]光緒版鄉(xiāng)寧縣志載:“鄉(xiāng)寧縣城,,建自唐代,前臨鄂河,,后負重山”,。[民國]版鄉(xiāng)寧縣志載:“與吉州連者曰高嶺,鄂水出焉”,。
這些版本對鄂河的描述基本上只說了發(fā)源地和流向,,難免讓人覺得干巴巴的沒味兒。在1994年鄉(xiāng)寧縣志編纂委員會刊印的《鄉(xiāng)寧史料》中,,有一則劉正明先生回憶鄂河發(fā)洪水的文章“鐵牛史話”,,講的就比較生動了:“鄂河之水由東向西流,羅河之水由北向南流,,兩水在縣東門外匯合繞城而過,。每逢盛夏,山洪暴發(fā),,洪水四溢,,東門外大片良田盡被淹沒、沖毀,。年年如此,,歲歲如昔。為防水患,,明末天啟七年(1627年),,知縣張文熠鑄鐵牛、獅狗,,借丑,、戌神靈鎮(zhèn)止水害。鐵牛放在東門外石埝上,,頭向南山,,尾朝羅河,嘴張著歪過頭來對著鄂河,,欲喝盡鄂水,。鐵獅狗在鐵柱上臥著,面向鄂河……,。人們對神靈的膜拜,、疑惑,自1933年發(fā)生的一次大洪水后,,徹底消除了,。
時年8月9日(古歷六月十八)下午,鄂河下了山水,,人們都擁到河邊看山水,?!鹾哟ɡ镆豢矗瑵崂颂咸?,洪水撲面而來,。南至龍王坡下,北至暖泉灣村,,一片汪洋。只見水線一直上升,,眼睜睜看著鐵牛被水沖走,。”北岳文藝出版社1997年出版發(fā)行的《鄉(xiāng)寧民間文學集》講了一個涉及鄂河的美麗傳說:出生于明代萬歷初年的鄂邑人士鄭崇儉(后官至兵部尚書)于明萬歷44年考中進士,。面試時考官問道:“你能用一首五言詩描述一下你們鄉(xiāng)寧的情景嗎?”鄭崇儉略思片刻,,脫口而吟:“南北無二里,東西一條川,,人飲泉中水,,牛耕山上田”。這里的一條川,,即鄂川鄂河也,。
還是山西省水利廳編寫出版的《山西河流》對鄂河的記述比較全面:鄂河,黃河一級支流,,發(fā)源于鄉(xiāng)寧縣管頭鎮(zhèn)斷山嶺,,經(jīng)管頭鎮(zhèn)、昌寧鎮(zhèn),,于棗嶺鄉(xiāng)的萬寶山村下直接匯入黃河,。流域位于鄉(xiāng)寧縣中西部及吉縣西南部,流域面積747平方公里,河流全長68.5公里,。中上游河床為砂卵石,,下游河床為基巖。河流年徑流量2692萬立方米,,清水流量0.02-0.03M3/S,。
當然,迄今為止,,我最欣賞的還是自己在小學六年級時的作文《可愛的家鄉(xiāng)》中贊美鄂河的一句話—— —鄂河像一條玉帶繞城流過……
娃是鄂河里撈出來的
現(xiàn)在看來,,那應(yīng)當是我剛剛能記事的時候吧,常常在酣夢中被嬰兒的啼哭聲和大人忙里忙外的嘈雜聲吵醒,。睜開眼睛,,循聲跑去,發(fā)現(xiàn)四合院里某一戶鄰居家突然多了一個嬰兒,?!耙萄?,這娃是哪里來的呀?”滿臉喜氣的鄰居阿姨笑盈盈地回答:“鄂河里撈出來的呀”?!坝蒙稉频难?”“笊籬!”“那我是哪里來的呀?”“也是鄂河里撈的!不能問了啊,,再問,打嘴!”從那時候起,,一直到上小學二三年級,,我都以為無論大人小孩都是從鄂河里用笊籬撈出來的,每每與小伙伴們到鄂河邊耍水的時候,,總是特別留意水潭邊和臨水的大石頭下面,,希望自己也能像大人一樣發(fā)現(xiàn)一個小弟弟或小妹妹,但卻一次次失望了,。問大人咋回事,,大人的回答是“只有半夜鄂河發(fā)山水的時候才能撈到”。慢慢地,,我長大了,,會分析問題了,才領(lǐng)悟到當年大人們的回答是多么含蓄,,多么富有詩意,,甚至是多么充滿浪漫色彩啊。面對乳氣未脫的蓬頭稚子的發(fā)問,,大人們無法說清人類的繁衍,、生育知識,甚至對說及這類事情是忌諱的,,而“從河里撈娃”是一幅多么生動,、浪漫、寫神的畫面呀,,猶如圣經(jīng)故事中圣母瑪利亞懷抱剛出生的耶穌的畫面一般美得令人窒息!實際上,,千百年來在鄉(xiāng)寧人的潛意識里,鄂河就是鄉(xiāng)寧的母親河,,鄂河像一位偉大的母親,,用甘甜的乳汁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鄉(xiāng)寧人。生于鄂河之濱,,長于鄂河之畔,,興鄂河之利,憑鄂河生計,,代代繁衍,,生生不息,焉能說吾等非出鄂水乎?鄂河吼山水鄉(xiāng)寧人稱洪水為山水,稱發(fā)洪水為吼山水,。
鄂河吼山水
算得上是鄉(xiāng)寧城的一景,。
每年的7月下旬到8月底,是鄂河山水的頻發(fā)期,。
在我的印象中,,上世紀50年代末到70年代中期這段時間里,鄉(xiāng)寧人,,準確地說是鄉(xiāng)寧縣城的人們,,對看山水似乎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情,個中原由可能與那時娛樂活動貧乏有關(guān)吧,。
我曾經(jīng)多次看過鄂河吼山水:三伏天,,縣城還是朗朗晴空,但鄂河上游十幾公里處的柏山寺一帶,,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逐漸聚滿了濃密的烏云,不時有閃電像金蛇一樣在烏云上面一顯一耀,,傳來陣陣炸雷,。
約兩個小時左右,聽到有人吆喝:“吼山水了!鄂河吼山水了!”隨著一聲又一聲“看山水嘍!”的招呼聲,,正劈柴的放下了斧子,,正掃院的扔下了笤帚,正喂豬的停止了喂豬,,有人鎖了院門,,有人端著飯碗,一股股的人流急匆匆地從家里奔向鄂河邊,。離河最近的東城墻,、南城墻、西門外,、前西坡村,、城墻壑口和垛子上,到處站滿了人,。
鄂河就在眼前,,洪水就在腳下。一百多米寬的河面上,,滾滾黃流翻卷著巨浪,,以摧枯拉朽之勢,浩浩蕩蕩向前推進,。洪水與城墻,、連山石相撞,發(fā)出“嘩、嘩……”的巨吼,,聲若雷鳴,,震耳欲聾。不時可以看到洪水中裹攜著的大樹,、木料,、農(nóng)具、瓜果,、豬羊等,。
人們議論著這場洪水可能造成的災(zāi)害程度,突然,,有人喊了聲“快看,,加水了!”眾人放眼朝鄂河上游看去,只見原先的洪水之上,,增加了黑壓壓一層漂浮物,,洪水抬高了,水面加寬了,,吼聲更大了,。有勤快、勇敢者,,挑了簍筐,,拿了鐵勾、耙子,,到河邊撿拾浮柴或其他可用之物,。
鄂河吼山水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:有時白天吼,有時晚上吼;有時縣城沒降雨,,上游卻突然發(fā)水;有時上下游同時降雨同時發(fā)水;有時突然發(fā)水,,又很快落了水;有時發(fā)水之后緩慢落水,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歸成清水……靈動的鄂河,,有生命的鄂河,,就連吼山水都那么攝人魂魄,那么多姿多彩,,那么令人難以忘懷,。
四季鄂河
鄂河是靈動而富有生命的,它猶如一個青春少女,,能在春夏秋冬不同的季節(jié)里顯現(xiàn)出不同的美麗,。
最早昭示鄂河春天來臨的是融冰。冰封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河面,,隨著氣溫回升,,忽然在某一天的中午露出了個小洞,慢慢地冰面變薄了,小洞越變越大,,最后,,整條河就全開了,春天來了,。河水雖然還冷得有些割手,,卻早早見證了生命力的旺盛—— —河邊的淺水灘和平靜的水洼里,出現(xiàn)了一團一團顫悠悠,、亮晶晶的青蛙卵,。好奇心重的孩子們有的拿墨水瓶盛青蛙卵,有的將卵籽攤到石頭上觀察,。這種情形要一直持續(xù)到小蝌蚪成群出現(xiàn),,再到蝌蚪變成青蛙。早晨十點多鐘,,當太陽升到一丈多高的時候,,有紅衣村姑端個臉盆,將家中攢了一冬天的臟衣服,、臟被褥拎到河邊,,支起搓衣石,玉指輕抖,,又搓又揉,不時掄起棒槌擊打,,把臟衣臟褲在河水中抖落得干干凈凈,。不時有過河者問:“水不涼啦?能洗啦?”“一點也不涼啦?!庇谑?,河邊的洗衣女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,你搓她揉,,你說東她道西,,一片歡聲笑語。偶爾有小孩戲鬧濕了鞋,,傳來大人親昵的呵斥,。河兩岸的田地里,多了濾糞的,,整地的,,挑水栽苗的,種瓜點豆的,,時不時還能聽到山腳下傳來耕?!斑?哞!”的叫聲……鄂河夏天的景色,是春天最完整的延續(xù)和繼承,只是增添了更加生動,、有趣,、誘人的一景——河浴。清清的河水,,在夏日驕陽的照曬下,,溫溫的,暖暖的,。有干完活滿身滿臉泥垢的漢子,,找個僻靜的河段,脫光衣服,,大大咧咧地平躺在水里,,一邊搓洗,一邊盡情享受著河水的愛撫,。也有干活收工后的青春少女,,嘻嘻哈哈一溜兒坐在河邊的連山石上,濯足沐臂,,清水撩面,,把濕手絹伸進內(nèi)衣里擦來抹去,有好事者拘一捧清水灑向同伴,,引來一串笑罵,。最熱鬧的要數(shù)東城墻腳下的鄂河天然泳場。鄂河自東向西,,蜿蜒而下,,發(fā)洪水時直沖東城墻,在墻角處打個漩渦向南而去,。這樣,,在東城墻腳下就沖出個面積約一百多平方米的深水潭來,待河水變清,,這里就成了天然泳場,。這個泳場不僅吸引了幾乎半個縣城的少年兒童,也吸引了一些二十歲左右的青年人,。中午12點過后,,這里幾乎可以用人聲鼎沸來形容。會游泳的,,不會游泳的,,會潛水的,不會潛的,,煮餃子似的都在這里撲騰,。深水區(qū)是那些泳技高超者顯擺的地方,,他們一會兒游,一會兒潛,,有時還過來指導一下初學游泳的小兄弟,。在淺水區(qū)里亂撲騰,濺起老高水花的自然是我們這些初學游泳的小毛猴,。我的狗抱式泳姿就是在那個時候?qū)W會的,。當然,學校和家長是嚴禁我們小孩子到河里游泳的,,怕突然發(fā)山水出危險,。但游泳的誘惑實在太大了,常有偷偷下河者受到家長責罵或老師批評,,幾乎每天下午上課期間,,都能看到因下河游泳遲到了的同學站在教室門口低頭反思。
深秋時節(jié),,一片片的樹葉開始飄落,,田里的各類蔬菜、水果到了收獲掃尾階段,。這時,,鄂河又出現(xiàn)了一番熱鬧場景———洗芥菜。上世紀七十年代之前,,鄉(xiāng)寧人乃至所有黃土高原人家,,整整一個冬季,一天三頓飯幾乎頓頓吃酸菜,。不是喜歡吃,,而是沒辦法。這樣,,在秋末入冬之前,,家家都要壓酸菜,。早飯過后,,人們帶著刮刀、刷子,,從家里挑來一筐筐芥菜,,在鄂河邊選個方便的地方,一邊揀去芥菜上的枯葉,,細細地將莖塊上的毛根,、蟲眼刮去,一邊將捋好的芥菜放入流動的河水里擺來涮去,,用毛刷將莖塊刷得雪白,。鄂河岸邊,,放眼看去,一家一攤,,有夫妻二人干的,,有兄弟姐妹齊出動的,有小孩子跟到河邊耍的,,不時有誰家的一棵芥菜被河水帶走,,家人沿河追著往出撈??h城小,,人們彼此熟悉,一邊洗著菜,,一邊伴著嘩嘩的水流聲,,大著嗓門拉閑話……冬天的鄂河,又成了兒童的樂園,。滿河上下,,頓失潺潺,天然的溜冰場形成了,。放學以后,,小伙伴們?nèi)齻€一群兩個一伙,帶著自己心愛的冰車去滑冰,。冰面不寬,,但很長,一滑能滑出老遠,?;锇閭儽缺嚕人俣?,比滑技,,甚至互相對碰,,高興時哈哈大笑,,鬧了別扭對罵幾句,。最糟糕的是不小心跌到冰窟窿里濕了衣褲,,濕了鞋襪,,怕回家后挨揍,,在河邊撿了玉米稈點火烘烤,,一直要到烤干后才敢回家,。當然,,更糟的是在烤的過程中不小心燒壞衣褲,、鞋子,躊躇著不敢回家……冬天的鄂河,,童話般的鄂河,,承載了我們童年歡樂的鄂河好美啊!
鄂河殤思
妻子的老家在洪洞縣南垣上,,那里有的是山峁、土丘,,卻沒有河流,。我第一次帶她回鄉(xiāng)寧時,曾陪她到鄂河邊散步,、游玩,,鄂河之美在她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記。此后這三十多年中,,雖然她再沒有回過鄉(xiāng)寧,,但只要一提到鄉(xiāng)寧,必然要說到鄂河,,陶醉于既往的美好情景中:清冽冽的河水嘩啦啦地流淌,,我們一蹦一跳地踩著河里的踏石,到對岸不遠處的自留地里摘豆角,、摘南瓜,、拔蘿卜、挖土豆,,回來再在河邊將菜洗干凈,,坐在光溜溜的石頭上,哼一會兒小曲說一會兒話,,或者各自撿塊小石片,,打水漂,看誰的石片在水上漂得次數(shù)多,、打得遠,,愜意極了!更難以忘懷的是鄂河水澆灌的幾百畝菜地,一片片,,一畦畦,,綠油油,脆生生……然而,,最近十多年,,每當妻子說到鄂河,陶醉于對鄂河的美好回憶時,,我都不忍心破壞她心中之美!我想告訴她,,她心中的鄂河早已不存在了!我想告訴她,,鄂河已經(jīng)沒水了,,斷流了,干涸了!沒水的河道那還叫河嗎?沒水的河道還有生命嗎?還會有靈性嗎?鄂河已然成了一具死去的軀干和空殼!鄂河已經(jīng)連哭泣聲,、呻吟聲都聽不到了!連眼淚也沒有了!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鄂河之殤呢?我考察后的結(jié)論是:人類的活動是原罪,,人類對大自然無休止地索取,、開發(fā)、破壞是禍首;人們大規(guī)模地開礦煉鐵,、挖煤冶焦,,把維系千年的地下水系捅透了,捅漏了;人們不斷地通過梯田,、壩地,、水庫、塘壩,、魚鱗坑等等,,向大地索要財富,不讓一點降雨徑流下山進河,,河流自然會失去補給來源;即使河里偶爾有了一點水,,也被爬滿河沿的機泵抽干抽凈了!更有那企業(yè)、廠礦悄悄挖的自備井,,像一個個吸血蟲一樣,,將流域內(nèi)可憐的一點地下水榨得干干凈凈。
鄂河還會恢復昔日的容顏嗎?鄂河還會成為有生命的河流嗎?鄂河還會是鄉(xiāng)寧人引以為榮的母親河嗎?我欣喜地看到,,鄉(xiāng)寧縣的領(lǐng)導已經(jīng)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,,近幾年關(guān)閉礦山、關(guān)井壓采,、治理污染,、整治河床、調(diào)水補給,,一項一項地修復著,,改進著,完善著,。鄂河復流,,希望在即;鄂水繞城,指日可待;多么期盼一個充滿生機活力的美好鄂河能夠一步步向我們走來!啊,,我可親可愛的鄂河,,您是我一生永遠揮之不去的記憶!珍愛自然,理當成為我們子孫后代永遠傳承的美德!
作者:張健
責任編輯:鞏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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