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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趕時代的折返跑

2017-05-18 22:16:59 來源:新華網(wǎng)

    20多個昔日的工友和老板把他送到深圳火車站,。車站人群熙熙攘攘,,羅湖口岸不斷吞吐著黑壓壓的人潮。1989年,,他第一次來到深圳時,,身上只有7元錢,天還沒亮,,不遠處的香港閃著霓虹,。

    那時的深圳,地王大廈還藏在規(guī)劃里,,鄧小平還未曾寄語“你們要搞快一點”,。滿城都是農(nóng)場、村莊和工廠,,福田汽車站矮矮的三層樓讓這個年輕人失望不已,。

    他的目的地本是香港,奈何沒有通行證,,只能拖著坐了四天四夜火車后浮腫的腳,,沿路往回走。他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份工作來填飽肚子,,最終,,掛在樹上的招工牌“救”了他,他進了農(nóng)場,,成了一名菜農(nóng),,生產(chǎn)的蔬菜每日運送的目的地,正是香港,。

    深圳發(fā)展的節(jié)奏隨后開始攪動這個年輕人的人生,。農(nóng)場讓地關(guān)門,他去了工廠,;工廠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,,他把本村和鄰村400多個年輕人帶到了這座城市;如今工廠紛紛外遷解散,,400多個農(nóng)民工或“留守”,,或奔赴浙江,或返鄉(xiāng),。

    這個來自貴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深山的農(nóng)民工,,從車間小工干到了廠長助理,一度趕上了這座國際化都市的發(fā)展勢頭,??們r2萬元共130多平方米的房子,、唾手可得的深圳戶口以及融入這座城市的無數(shù)個機會紛紛和他打了照面,但很快,,又一個接一個地擦肩而過,。

    他離這座城市越來越遠。

    深圳還在向前,,他的賽跑卻到了終點,。2006年,37歲的安德禮離開深圳,,折返回到了老家貴州興仁縣回龍鎮(zhèn)塘山村,,一年后,他成了一名村干部,。

    這個說自己“被時代甩開”的男人,,發(fā)誓要讓家鄉(xiāng)不再走自己的老路。為了修路征地,,他和村民大吵,;試圖流轉(zhuǎn)土地,他一次次拿自己“血淋淋”的遭遇勸說鄰里,;精準扶貧是他眼中最重要的時代機遇,,每天從清晨到黑夜,他寫文件,、入戶勸說,、建微信群發(fā)動村民返鄉(xiāng),幾乎沒休息過,。

    他說,,沒人比自己更清楚那種滋味了——那種夢想、機遇,、未來近在咫尺卻錯過而狠狠墜下又不甘心的滋味,。

    

    11年了,安德禮還記得剛回家鄉(xiāng)時眼前的景象,。

    泥巴路像一條繩子給被喀斯特山群包圍的村子打了個結(jié),,擁有600余戶3000余人的村子依舊沒有通水,土地還藏在山上一個又一個的石頭縫里,。巨石間生出的罅隙是珍貴的土壤,。種植一季,最后長成一根玉米,,成為一餐的主食,。

    他心里有數(shù),在這樣的村莊發(fā)展大規(guī)模種植業(yè)很難,。他也曾幫村子積極聯(lián)絡(luò)一家豆制品加工廠落戶,,可這里受困于地理條件,,水質(zhì)太差,還打不出地下水,,只得作罷,。

    不過也因喀斯特地貌,這個轄區(qū)面積7.2平方公里的村子擁有天坑,、地下溶洞和溫泉等景觀,。被推選為村主任的安德禮決定,,要推動村子發(fā)展旅游產(chǎn)業(yè),。

    好消息很快到來。通過朋友親戚的介紹,,一位有意投資的老板開著小轎車駛?cè)肓送ㄍ逦瘯哪喟吐?。陸陸續(xù)續(xù)考察了半年,對方?jīng)Q定投資2.2億元,,打造一個旅游景區(qū),,涉及征用土地300余畝。同時,,縣交通局也確定將對村子的主路進行水泥硬化,。

    上級發(fā)改委批復(fù)文件下來的那天,興奮的安德禮開著自己那臺車燈破破爛爛的吉普車,,幾乎是一路沖回了村子,。

    這種感覺他太熟悉了。

    當年誤打誤撞進入深圳那家農(nóng)場時,,他本以為自己倒了大霉,,沒去成夢想中那個“遍地高樓大廈”的香港,反倒是進了灰撲撲的農(nóng)場,,和老家父輩做著同樣的農(nóng)活,,結(jié)果第一個月工資下來了,200多元,,20歲的安德禮手里攥著票子又茫然,,又驚喜。

    那一年,,老家的教師月工資才幾十元,,鎮(zhèn)上賣苦力一整天幾元錢,豬肉1元1斤,。

    他在農(nóng)場學(xué)會了開車,,每天負責(zé)滿城收菜。老板是香港人,,見他和同行的伙伴能吃苦,,便對他說,,“這里的菜場都很缺人,你們回家過年的時候多帶些人來吧,?!?/p>

    那一刻,安德禮覺得自己將會給全村人帶來好運,。

    這個如今禿頂,、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清晰地記得,第二年和他一起踏上財富之旅的年輕人一共有98個,。他在火車站沒有排隊,,走的是團體票窗口,車站廣播里單獨讓他們進了母嬰候車室檢票,,乘警站在兩旁維持秩序,。在那個年代的貴州,如此“龐大”的農(nóng)民工客流還很罕見,。

    離目的地越來越近了,,有同鄉(xiāng)驚奇地喊著,“外面的房子咋都是白花花的??!”車內(nèi)一片哄笑。

    這種幸福從車廂洋溢到了農(nóng)場,,以至于讓安德禮忽略了深圳發(fā)展日新月異的腳步,。從農(nóng)場出來玩時,幾乎一周就要變個樣,,有時候多了一家工廠,,有時候多了幾棟樓房,還有時候,,又關(guān)了一家農(nóng)場,。

    老板找到他的時候,農(nóng)場搬離土地越來越金貴的深圳福田已成趨勢,。香港老板很遺憾地告訴這個年輕人,,自己的農(nóng)場在不久后就要讓地關(guān)門了,這么多人,,都得另謀生路了,。

    神奇的深圳又一次“救”了他。每日開車的路上,,安德禮都會經(jīng)過貓頭山工業(yè)區(qū),。那時擁有8車道的北環(huán)大道還躲在圖紙里,泥巴爛路上堵車是常態(tài),兩輛車碰面都得倒車讓路,。他常??匆娨蝗喝嗽谲嚭笸栖嚕喟吐冯y行,,貨車不時就會陷在其中,。

    一次,他碰見一輛陷在泥地里的卡車,,一群民工在車后推得費勁,。他不忍心,把車倒回,,主動系上鋼絲繩,,幫卡車脫離了泥地。對方的老板站在一旁,,安德禮正準備走人,,臺灣籍的老板走過去拉住他,,對他說,,“跟我干吧!”

    拔地而起的工廠承接了從農(nóng)場而來的幸福,。安德禮很快發(fā)現(xiàn),,工廠的收入更高,并且數(shù)額隨著訂單走高一天比一天多,,他和同鄉(xiāng)紛紛從農(nóng)場搬進了這個工業(yè)區(qū),。

    那是一段“幸福的日子”。許多工廠剛剛興建,,人員不齊,,遇上訂單加量,要24小時開工,,都得互借工人,。作為一群興仁民工的“老大”,安德禮無疑是紅人,,他幫著協(xié)調(diào)人員,、處理問題。

    再回家過年時,,開往貴陽的大巴車直接在村口的省道拉人,,他和列車乘務(wù)員成了哥們兒。那幾年,,本村和鄰村一共400多人跟著他,,從西南深山來到了南海邊的這座城市。

    廠長辦公室在二樓,那會兒,,安德禮時不時就會被叫上去接電話,,磚頭一般大小的“大哥大”只有廠長才有,他是最常用那臺電話的人,。

    電話那頭,,是不斷增加的用工需求和老鄉(xiāng)零零碎碎的問題麻煩。他絲毫沒注意,,曾經(jīng)在“餓死關(guān)頭”救了自己的那家農(nóng)場,,已經(jīng)悄悄消失了。那片土地,,長出了密密麻麻的工廠,。

    

    在貴州喀斯特山群掩映下,一家旅游公司順順當當建起來了,。租了房,、掛了牌,眼前的一切都走向了正軌,,安德禮和旅游公司商量好了,,日后景區(qū)建起來,后勤保障部和保安部要優(yōu)先聘用塘山村的人,,商鋪,、餐飲開發(fā)這塊也要給足當?shù)卮迕駜?yōu)惠。

    涉及征用的300余畝土地共牽扯90余戶人家,。安德禮家不在其中,,他甚至有些羨慕得牙癢癢。在他看來,,這種靠近景區(qū)的機會,,千載難逢。

    很多村民卻并不這樣想,。流轉(zhuǎn)土地的工作卡在了還剩30多戶人家的階段,。有人對2.8萬元流轉(zhuǎn)一畝土地的價格表示不滿,還有人跑到掛了牌的公司門口大喊大鬧,,  “至少幾十萬元才行,。”

    安德禮氣得快要噴出火來,,“地是你的沒錯,,但不能開發(fā),這地就是一文不值,?!彼謩裾f,,“這事兒不止你,你的下一代下下代都可以享受,。幾十萬給你你很快就會用完,,但靠著景區(qū)開店、謀生那才是長遠的利益,?!?/p>

    沒有太多人聽得進這番言論。村民挨家挨戶地跟旅游公司提價,,老板也是個有脾氣的人,,久談不妥流轉(zhuǎn)的土地,扔下一句“這些農(nóng)民有福都不會享”后,,就氣沖沖地撤資了,。

    安德禮傷心了。他分明在這些老鄉(xiāng)的身上看到了昔日的自己,。

    在深圳的自行車廠工作后,,他從車間小工一溜兒就升到了車間主任。當時,,恰逢深圳市出臺“落戶”政策:按投資規(guī)模大小,,這些公司得到一些落戶指標,安德禮被老板劃入其中,。

    “我當時想,,老家深圳都一樣,,就是干活掙錢,,戶口有啥區(qū)別。拿了戶口就離老家的親人遠了,?!卑驳露Y痛快地放棄了這次機會。

    后來公司規(guī)模擴大,,他升任廠長助理,,工廠將買來的幾套房子以低價犒勞給骨干員工。安德禮分得了一套,,2萬元出頭的價格,,他換來了一套在珠光的房子。后來跳槽離開公司時,,新公司太遠,,路程不便,他嫌麻煩,,把房子以原價賣給了工廠,。

    工廠附近的華僑城有一家證券交易所。那時,一到休息日,,安德禮總會發(fā)現(xiàn)幾個同鄉(xiāng)大清早就往華僑城跑,,“掙大錢”。

    所謂的“掙大錢”就是幫人排隊,。證券交易所門前,,三五百人的長隊是常態(tài),排三四個小時基本就能碰到人來問,,“賣位子不,?兩百塊?!?/p>

    第一次聽說股票的安德禮感覺這個“兼職”來錢太快了,,像“做夢一樣”。

    放假的時候,,他跟著老鄉(xiāng)跑到這里從清晨排到黃昏,,運氣好時還能排上兩輪。那時他以為,,“不會再有比這更輕松的活兒了”,。

    多年以后,再提及這些往事,,安德禮輕輕扯動嘴角,,露出了一個勉強的微笑。等到兒子要上學(xué)時,,他才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么,;等到深圳房價飛漲的時候,他已經(jīng)不想去查自己原來那處房產(chǎn)如今價值幾許了,。

    不甘心的情緒在幾十年后又一次撲面而來,。他盤算好了,一旦塘山村的旅游區(qū)建好,,要動員村里的女人去學(xué)刺繡,、開飯館,自己的梅花鹿養(yǎng)殖場也要專門搞個攤位賣鹿茸和相關(guān)加工產(chǎn)品,,能省去不少交通成本,。

    “當時我做夢都在想這些事兒?!彼?,“太帶動經(jīng)濟了?!?/p>

    許久,,已從村主任變成村支書的他看了看窗外,,嘆氣道,“施工期是兩年,,如果當時順利動工,,現(xiàn)在一定有很多游客,怎么也該到了‘豐收’的時刻了,。這事情太可惜了,。”

    他曾經(jīng)因為這事不愿再競選村干部,。他說,,“我之前一直覺得,當個村干部能有多難,?能難過管一個幾百人的工廠,、動輒處理幾千萬元的訂單嗎?”

    “事實是我錯了,。當村干部更難,,太難太難了?!彼嘈?。

    

    旅游公司從這個貴州大山的貧困村撤走后,唯獨公司掛的牌,,幾個鎏金大字還烙在村里的墻上,。他舍不得拆。

    每次離開村莊,,他都要路過這塊廢棄的牌,,想起當時的不甘心和遺憾。后來,,每一個離開村子要去鎮(zhèn)上和縣城的村民,,都會經(jīng)過那里,都會看到那塊生銹的牌子,。

    有村民后來找到他,說自己很后悔,,懇請這位村干部“再去把那個老板請回來嘛”,。說的人多了,安德禮也硬著頭皮給老板打去電話,,可對方已在鄰近的地方重新找到了相似的旅游項目,,那時候,已經(jīng)開始動工了,。

    他把情況如實告訴了村民,,還不忘補上一句,,“是你們自己不爭氣,嚇走了一大塊肥肉,?!?/p>

    一句一句,他絲毫不講情面,。面對老鄉(xiāng),,他恨不起來,卻決定狠下心來,。

    有人嚼舌根說,,精準扶貧國家給發(fā)錢,自己做不做無所謂,,反正國家不可能不管貧困戶,。這話傳到了安德禮耳中。他找到這人,,丟下一句,,“我再聽到這種語言,對你不客氣,?!?/p>

    2014年,村子終于迎來了水泥路,??稍谶M村的地方,時不時發(fā)生堵車,。那里有兩戶人家的房子太擠,,甚至有點像昔日深圳的“握手樓”。兩家勸說不下,,拆房成本太高,,他決定在旁邊改道,把2.8米的進村路擴展到4.5米,。

    有人不同意了,,“祖祖輩輩都能過的路,2.8米和4.5米有區(qū)別嗎,?”

    “時代不同了,。祖祖輩輩的路馬車能過就行,我們現(xiàn)在的路不僅要過拖拉機,,還要過大卡車,,這能一樣嗎?”他回道,。

    這個在深圳見識過真正大路的男人,,很清楚路的重要,。要改道就得遷墳。安德禮找來一圈“見過世面”的村民,,組了一個協(xié)調(diào)小組,,負責(zé)挨家挨戶地勸說。

    本來事情都說通了,,有一戶人家卻在施工隊進駐時跑去阻攔,,大晚上,來到村委會吼,,“遷了祖墳壞了風(fēng)水怎么辦,?把人克死了怎么辦?”

    “人如果真死了你給我抬到村委會來,,我負責(zé),。”安德禮很強硬,。

    “你就看看哪個法醫(yī),、哪個醫(yī)生會出這種證明,說這個人是因為風(fēng)水才死的,。能嗎,?”安德禮很是淡定。

    第二年年初,,改道完成,。那家不愿擴寬道路的農(nóng)戶最后自己找了施工隊,完成了最后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,。后來,,安德禮見他把大貨車開到了自家土地附近,一袋一袋地卸著肥料,,他湊上去故意問,,“怎么樣?這路修得有意思嗎,?”

    有時候,,這名村支書也在想,他也許不必如此壞脾氣,,完全可以像過去的村干部那樣,,“和稀泥”,“不求有功但求無過”,。可他一遇到事兒,,暴脾氣還是壓不住,。

    他很清楚,,“有些事情,錯過了就是一輩子,?!?/p>

    當年在深圳,一個四川南充籍的廚師和他關(guān)系不錯,。為買股票,,固定委托安德禮為他排隊。

    那時安德禮還笑對方,,廚師也不是多有錢的職業(yè),,時不時就花個幾百元買位置,進去還要花錢買股票,,這行為太傻太不劃算了,。股票在他看來,太陌生了,,他也不愿意研究,,排排隊掙錢,挺好的,。

    后來,,廚師炒股掙了錢,買了房,,還不止一套,。如今,安德禮很久沒和他聯(lián)系了,。

    還在自行車廠工作的那段日子,,一次,有老鄉(xiāng)興奮地跑回來,,告訴安德禮,,路上有廠高薪招工,排了幾百米的隊,。他一聽,,換了衣服就跟著出去??傻搅艘院蟛虐l(fā)現(xiàn),,那是《深圳特區(qū)報》在招聘記者。

    排隊的人們穿著西服西褲,,整整齊齊,,最重要的是,要求那一欄寫著,,大學(xué)本科,。

    那是中學(xué)畢業(yè)的安德禮第一次如此直觀地看到學(xué)歷的重要,,他一言不發(fā),默默地走回工廠,。后來,,他拿到了中專學(xué)歷,也慢慢想明白,,當年中學(xué)畢業(yè)后就沖動地跳上火車,,也許不是真正的“探險”。

    深圳向前邁步的速度越來越快了,,似乎沒有時間停下來等,。他曾代表工廠參加了一場有關(guān)工廠安全生產(chǎn)的會議。會上,,政府的相關(guān)領(lǐng)導(dǎo)說,,在深圳,不會用計算機的人將被視為文盲,。

    這個20多歲的年輕人計劃著,,回廠后,再好好練練計算器——他把計算器當成了計算機,。

    他不會的東西越來越多,。到了離開那一年,許多工廠都將用工標準提高到了高中學(xué)歷,,他自嘲,,幸好自己來得早,不然連工人都不讓當,。

    盡管是主動離開,,安德禮卻一直覺得自己是被“甩”出去的?;氐嚼霞視r,,看到年邁體弱的父母,年久失修的房子,,這個一度月薪5000元,、做到廠長助理的中年人突然覺得“這么多年一事無成”。

    

    很難把今天的塘山村和貧困村聯(lián)系在一起,。水泥路穿梭在喀斯特山群里,,兩層三層漂亮的小樓順著公路鱗次櫛比,水也通了,,絲毫看不出貧困的影子,。

    但安德禮清楚,在很多角落,依然藏著貧困的影子,。他需要做的,,還有很多,。

    比如,,很多小洋樓的內(nèi)部都未曾裝修,家具破破爛爛的,。還有許多從外地打工歸來的中年人,,略顯茫然無措,不知家里脫貧該從何入手,。

    很多人沿著上一輩的足跡,,繼續(xù)種植玉米和烤煙,再養(yǎng)幾頭牛和豬,,日子也就能勉強對付著過了,。

    但在這個性格倔強的村支書看來,賬顯然不是這樣算的,,“傳統(tǒng)作物種植只能穩(wěn)定現(xiàn)在的局面,,不能發(fā)展致富”,必須尋找脫貧致富的路徑,。

    不過更重要的是,,“要把自己的傷疤一次次露給他們看,讓他們知道去看整個市場,、整個環(huán)境的重要性,。”

    昔日,,在瓦房和農(nóng)場逐漸遠離深圳時,,安德禮流水線上的工作,辛苦又充實,。只是,,他不太喜歡每日必然響起的炮聲。那時,,某部隊正在炸工業(yè)區(qū)后的那座山,,以便為深圳市的建設(shè)提供土地資源。

    他在炮聲中期待工廠多接點訂單,,這樣就能多掙一些了,。他的同鄉(xiāng),卻在這里看到了機遇,,有人主動跳槽開始干起了建筑,,趕上了深圳建筑業(yè)發(fā)展的“黃金時代”。還有人奔赴制衣廠、電路板廠,、電子廠……不斷有人離開這個“大家庭”,,去尋找更好的機遇。

    深圳昔日地標地王大廈竣工前,,安德禮曾和同鄉(xiāng)一起進去看過,,那時他還在想,這么高的建筑到底能用來做啥,,他后來才慢慢明白,,這些高樓不是給人住的,它們叫寫字樓,。一個又一個外貿(mào)公司在這里成立,、發(fā)展和壯大。

    安德禮終于意識到,,深圳又要變天了,。

    排污處理不好?搬,。產(chǎn)業(yè)轉(zhuǎn)型升級,?搬。昔日密布的工廠也慢慢地離開,,有的去了番禺,,有的去了東莞,還有的去了地更便宜的中西部省份,。

    400多人的命運開始分岔,。有地產(chǎn)行業(yè)的同鄉(xiāng)在深圳站穩(wěn)腳跟,還有人興致勃勃地跟他說,,“去浙江,,今日的浙江,昨日的深圳,?!?/p>

    “不可能的。再也不會有像深圳這樣的機會了,?!彼箘艃簱u頭,“工人其實很脆弱,,本質(zhì)上能依靠的只有工廠,,工廠一旦離開,工人就成了隨波逐流的水草,?!?/p>

    他突然懷疑自己,,當年帶著這么多人來到深圳,是否作了最正確的決定,。他像一個“大家長”管著這些老鄉(xiāng),,期盼著他們安安心心掙錢,誰沒拿到工資他沖在前頭去交涉,,誰家出事了他都會借錢,,到現(xiàn)在還有好幾萬元沒收回來。

    曾有一名老鄉(xiāng)罹患白血病,,他發(fā)動周邊工廠所有的貴州人捐款,。白天上班,晚上籌錢和探病,,最后,他們湊了8000多元醫(yī)藥費,。只可惜人還是沒留住,。

    他把老鄉(xiāng)的骨灰?guī)Щ亓颂辽酱濉7党虝r,,安德禮仔細看了家鄉(xiāng)那些新冒出來的小洋樓,。這些農(nóng)民工把掙來的辛苦錢悉數(shù)砸進了房子,修完地基修主體,,主體搞好再裝修,,斷斷續(xù)續(xù)這么拖著,好幾年就過去了,。

    真正干不動返鄉(xiāng)的時候,,人老了,房子也老了,。

    安德禮想找到擁有機遇的產(chǎn)業(yè),,把這些空蕩蕩的房子塞滿。他瞄上了野菜種植,,這個腦子活泛的中年人在縣城大大小小的火鍋店發(fā)現(xiàn),,野菜的銷量早已超過了白菜和其他蔬菜,粗略算下來,,一天至少能有三四百斤的市場,。甚至有一家專門做野菜火鍋的店面,擁有30多張桌子,,飯點能翻好幾次桌,。

    注重養(yǎng)生的人也越來越多,吃野菜成了一種潮流,。他找到一些貧困戶,,準備流轉(zhuǎn)土地種植何首烏,、魚腥草、剪刀菜和香蒿,,再用自家養(yǎng)殖的梅花鹿的糞便來施肥,。

    這一次,支持成了主流的聲音,。有火鍋店對他說,,“你種多少,我收多少,?!?/p>

    

    離開深圳的那天,安德禮和前來送行的伙伴一一告別,,他說自己對深圳沒什么念想了,,這里的一切都在歡迎著真正的“人才”,自己飄來飄去,,也到了離開的時候,。

    當上村干部后,他曾再次來到這個城市尋求招商引資的機會,??伤l(fā)現(xiàn),曾經(jīng)的工廠四周,,拔地而起的是清一色的高樓大廈,,如果不是路標明明白白寫著,他一定會認為自己走錯路了,。

    工廠的設(shè)施不斷更新發(fā)展,,只有綠化的草坪沒怎么變樣。當年下班后,,鐵皮房宿舍太熱,,工人們紛紛躺在草坪上乘涼,有人吹牛,,有人抽煙,,有人打牌,還有人看書,。他喜歡在把一張網(wǎng)拴在樹上,,做成簡易的吊床,躺在上面,,瞇著眼,,昏黃的路燈一閃一閃,還能聽到和家鄉(xiāng)一樣的昆蟲的鳴叫,。

    現(xiàn)在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,,夜晚被汽車鳴笛聲取代,。他吃飯的美食城從地上搬到了地下,他去昔日朋友的工廠參觀卻被攔住,,朋友出來接他,,笑呵呵地解釋,“你穿的太不正式了”,。

    安德禮一看,,對方西裝革履,自己還是過去那樣,,鄒巴巴的T恤衫和長褲,,怎么看怎么土。

    他突然意識到,,這座已經(jīng)和自己告別的城市,,到今天依然沒有停下前進的腳步。自己逃避般躲回老家,,還是要“繼續(xù)追趕時代的機遇”,。

    回到塘山村,開過黨員組長大會后,,他和參會的村民一起吃飯。菜上桌了,,他不準人動筷子,,要求每一個人對村里未來的發(fā)展建言獻策,不說不準吃飯,。

    有人覺得難為情,,他跟對方講,“從你舉手宣誓的那一天起,,你就和普通村民不一樣了,。”最后,,那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,,氣氛熱鬧,“村子歷史上從沒有過”,。

    開村民大會,,他依然脾氣暴躁,遇上不好好脫貧致富只想著吃喝玩樂的人,,他依然忍不住要“罵人”,,可他也會很認真地表揚村里一位50多歲的老人,這個老人好不容易供完了孩子讀書,,家里一貧如洗,,靠著這次精準扶貧的政策,,搞起了養(yǎng)殖場。

    第一年,,遭遇了市場寒冬,,豬價大跌,他虧得血本無歸,。全家人都埋怨這個老人,,安德禮還是找了一項精準扶貧政策,繼續(xù)貸給了他幾萬元,。老人一個人扛下了整個養(yǎng)殖場,,幾十頭牛豬的喂養(yǎng)一肩挑,他閑下來甚至還去幫人打小工還債,,從早上4點忙到晚上10點,。

    如今,老人即將扭虧為盈,。安德禮看到了那股精氣神,,這是他最想傳遞給村民的,“有了那股勁兒,,貧苦算什么,,挫折算什么,還會有邁不過去的坎兒,?”

    這個身材有些矮胖的村支書依舊開著那輛前車燈搖搖欲墜的吉普,,每天來回于野菜基地、梅花鹿養(yǎng)殖場,、農(nóng)戶家和村委會,,他的生活軌跡似乎再也不會和深圳有交集了。

    但他心里清楚,,雖然自詡“一事無成”,,但深圳精神已經(jīng)在他身上深深種下。他渴望機遇,,并試圖盡全力抓住機遇,。

    其實,當初他擁有的機遇還有很多,。比如,,自行車廠老板的信任,藥廠朋友的橄欖枝等,。

    那個因白血病致死的老鄉(xiāng)火化后,,安德禮決定把骨灰送回老家。但工廠生產(chǎn)處于關(guān)鍵時期,,老板堅決不同意他請假,,這個倔脾氣的貴州漢子最終帶著骨灰坐上了回鄉(xiāng)的火車,。只是,回來后,,老板和他相處實在尷尬,,他想了想,選擇了辭職,。

    在更早的時候,,他被一名在藥廠工作的朋友看中,,力邀他脫下藍領(lǐng)的工服,,加入藥廠,試著變成一名白領(lǐng),。

    有那么一瞬間,,安德禮心動了,。但去藥廠,意味著要徹底離開工業(yè)區(qū),,他還是放不下這400多個同鄉(xiāng),。

    他記得,幾乎每次他回鄉(xiāng)時,,總有淚眼婆娑的老媽媽會把自己納的鞋底交給他,,求他帶給自己的兒子。盡管,,他為了送這些“心意”,,晚上外出被抓到收容所過,但當年血氣方剛的青年還是覺得,,這些東西“太珍貴了”。

    他放棄了這些觸手可得的機遇,,回鄉(xiāng)后幾乎和誰也沒講過,。

    人到中年,他回過頭看,,說后悔當年錯過了戶口,,錯過了房子,錯過了扎根,,錯過了深圳的時代機遇,,卻從沒后悔選擇送骨灰回鄉(xiāng)和留在工業(yè)區(qū)照看同鄉(xiāng)。

    在這個48歲的男人眼中,,那些是比機遇更為重要的東西,。


     

責(zé)任編輯:張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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