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愛民 霍慧芳
這張泛黃的老照片,，在時間的沖刷下愈顯珍貴。
照片里的遠(yuǎn)處,，蒼松翠柏錯落有致,，高聳入云的飛虹塔屹立在樹木叢中,，像一位凝重深沉的老者，凝視著這世間的蕓蕓眾生,。近處,，林徽因站在中間，著一席素色的旗袍,，將頭發(fā)隨意地挽起,，渾身上下散發(fā)著溫婉優(yōu)雅的氣質(zhì);梁思成站在林徽因的左邊，斜挎著包,，淺色漁夫帽下藏著一張因常在山林中奔波而曬黑的清俊臉龐;最右邊便是梁氏夫婦的好友費慰梅,，她是美國人，研究中國建筑的美國學(xué)者,，亦是美國漢學(xué)大師費正清的夫人,。
但是，這張照片外,，還有兩位主角,。
一是美國漢學(xué)大師費正清，他是美國籍,，歷史學(xué)家,、漢學(xué)家，他致力于中國問題研究長達(dá)50年,，他的著作大部分都是論述中國問題的,。二是廣勝寺住持力空法師，力空法師曾在舊社會,，三任區(qū)行政長,，三任縣長,。后來看到反動政府的腐敗,，再加愛子夭折，便看破紅塵,，決意出家為僧,。出家后，他不單單咀嚼經(jīng)書，更癡迷于文學(xué)大家的詩歌文賦,，對文字也有極深厚的研究,。1936年的2月，力空和尚原計劃去西藏拜佛,，后因其他原因未能去成,，便回到廣勝寺。次年二月,，廣勝寺原住持波羅大師圓寂,，在地方官紳和護(hù)法居士們的力薦之下，力空和尚接任了廣勝寺住持,。
那是1937年6月的一天,，力空法師外出傳法，回來已是傍晚時分,。監(jiān)院和尚跟隨力空法師走進(jìn)客堂,，等不得住持坐穩(wěn)，就連忙匯報今日發(fā)生的古怪事：“今日晌午時分,，有兩男兩女騎著騾子來了寺院,，其中一男一女是外國人。他們說是要在咱們這兒看看古建筑,，還帶著一些說不上名字的測量儀器,、照相機(jī)等，他們還拿著一封介紹信,，介紹信上說他們是北京營造社的,，我才不管他‘營造社’不‘營造社’，就把他們都打發(fā)走了,?！绷辗◣熖鸶觳玻眯渥邮昧耸妙~頭上的汗珠,，笑了笑,。畢竟，自從一年前,，蔣唯心的一篇論文道出了《趙城金藏》的秘密之后,，各界人士開始對《趙城金藏》，乃至整個廣勝寺都虎視眈眈,。
最初是日本文化研究所的人蠢蠢欲動,，幾次派人秘密前來想要購買《趙城金藏》，甚至把價格都提到了兩千銀元,，但力空法師都不為所動,，堅決拒絕,。又沒過多久，蔣介石派第十四軍軍長李默庵前來,，美其名曰：日本人出錢購買未遂,，恐其仍不死心，會前來掠奪,，為了保護(hù)《趙城金藏》,，且由國民黨的人運(yùn)往西安，妥善保管,，也可保廣勝寺一方的安寧,。但，無論何人前來,，力空法師都沒有交出《趙城金藏》,。《趙城金藏》被多人盯梢,，力空法師常常因夢見被盜而半夜驚醒,，于是派人悄悄地將其從下寺轉(zhuǎn)移至上寺飛虹塔內(nèi)封存。
經(jīng)歷了這種種的不安生,，力空法師對監(jiān)院和尚的做法完全理解,。但又轉(zhuǎn)念一想，突然想到了什么,。他讓監(jiān)院和尚把介紹信拿出來,，仔細(xì)一看，先是面露驚色,，然后對監(jiān)院和尚說：“我前一兩個月就聽說梁思成,、林徽因一行人來山西探尋古建筑，我心里就尋思根據(jù)他們對古建筑的癡迷,，定會來廣勝寺走一趟,，沒想到今日來了，你卻誤將他們趕走,，這實在是大不敬啊!”
說罷,，力空法師起身就往山下走去，監(jiān)院和尚跟隨其后,。山路崎嶇難行,，在山下，力空法師每碰見一個行人都焦急地拉著人家的袖子問：“可有見過兩男兩女騎著騾子住在哪里?”二人一路打聽詢問,，不知是天熱還是心熱,，力空法師的汗從額頭上一顆一顆地往外蹦，終于打聽到梁思成一行人停留在了道覺鎮(zhèn)一家旅店休息,。
力空法師徑直到了那家旅店,，見到梁思成、林徽因后,，先介紹自己是廣勝寺住持,，仰慕幾位大家已久，然后連連鞠躬致歉,。力空法師臉上的神情仿若“他鄉(xiāng)遇故知”一般欣喜,，激動地說：“你們來考察古建筑，聽我的,，住到下寺寺院的客堂里吧,，這樣測量、研究起來也更為方便,?！绷只找?qū)@一提議很是贊同：“這些天我們就住在寺院里吧，我也體驗一把出家為尼的生活,?！?/p>
在客堂將一行人安頓好，夜色已深,，力空法師對兩位大家一見如故,，開始暢聊兩位大家的文學(xué)作品。談到林徽因的作品《你是人間四月天》,，力空說：“世人一說這是你表達(dá)感情的詩作,，另說這是你為兒子的出生而作，表達(dá)兒子出生的喜悅和對兒子的期望,。我卻認(rèn)為這是你對人世間的參悟,，輕風(fēng)、云煙,、星子,、細(xì)雨、百花,、圓月,、白蓮，無一不是這世間美好之物,，心中有善,，方能有此才情?！闭f著,，力空法師情不自禁地讀出其中詩句：
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
是燕在梁間呢喃
……
林徽因慵懶地斜坐在木凳上，咯咯地笑了幾聲,，抬手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,，接著,，有腔有調(diào)地背起力空法師的詩作來：
汾河曲處是君居，氣貫凌云石鼓書,。
永福鐵門難示限,，太陽初出照吾廬。
石上西坡翰墨林,，霍山相對豁胸襟,。
花開當(dāng)見誰園好，史筆莫如司馬生,。
力空法師不禁瞪大了眼睛,，他萬萬沒有想到，譽(yù)滿天下的女詩人竟記得自己的詩作,。林徽因接著說：“不知法師這‘石上西坡翰墨林’講的是哪位大師呢?我若能見上一面果真就不虛此行啦!”力空法師也來了興致,，介紹道：“這是西坡居士李圣瑞，是我的姐丈,，也是我的好友,。早年他一舉考中縣官，只可惜天生耳背,，不能勝任,，便一直教書。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書法家,，字體融合了篆書和隸書的特點,，十分特別?！闭f到這里,，林徽因便坐不住了：“哪里有他的真跡?我必須見上一見，否則我今晚定是睡不著了,?！绷辗◣熣f道：“走，上寺大雄寶殿廊下便有一塊碑,，我?guī)銈兩先タ纯?。?/p>
力空帶著一行人打上燈籠就往山上走,。路上,，力空法師說道：“我素愛文學(xué)，對兩位大家的作品更是品讀甚多,?！闭f起梁思成在《大公報》上發(fā)表過的關(guān)于中國建筑和中國建筑師的報告，力空法師稱贊梁思成是中國建筑史上開天辟地的第一人……
來自文人間的惺惺相惜,，使夜晚顯得格外清幽,。
到了上寺,，林徽因看到那塊碑，先是稱贊：“太棒了,，寫得太好了,，有機(jī)會我定要去拜訪一下這位大師?！比缓蠓稣障鄼C(jī)，拍了數(shù)張照片,，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,。
林徽因看著侃侃而談的力空法師。力空問道：“林先生,，你在想什么?”
林徽因倏地回過神來：“師父如今多少歲了?”
力空答道：“我如今已年過半百,，五十又五了?！?/p>
林徽因接著問：“師父已經(jīng)這般年歲,，是如何做到如少年一般容光煥發(fā)、步伐矯健的呢?我這次出行中,，對各處環(huán)境狀況的不適應(yīng)導(dǎo)致身體更加孱弱,，思成君也因早年騎車摔斷肋骨而落下病根，長途跋涉讓他的身體雪上加霜,?！?/p>
力空法師笑了笑說：“明天我且用我的‘養(yǎng)生秘笈’招待你們一番，你們自會知道答案,?！?/p>
次日，力空親自下廚,，做了一盤家常豆腐和一碟醋泡花生,。林徽因看著這實在不能再普通的兩道菜，露出了疑惑的神情,。力空法師介紹：“這豆腐是用廣勝寺純凈的山泉水磨制而成,，入口細(xì)嫩滑膩，十分可口;醋泡花生,，陳醋酸爽,，花生香脆。這兩道菜便是我?guī)煾競魇谟谖业酿B(yǎng)生秘笈,?！甭犃肆辗◣煹囊环挘@一餐飯下來,，花生竟顆粒未?！?/p>
勘察開始了,，按常規(guī)是該從山門主殿一一測量、調(diào)查,，但飛虹塔太震撼了,，林徽因的詩人氣質(zhì)使她的率性勁上來了，她不由分說,，拽著梁思成和費正清,、費慰梅夫婦徑直到了塔院，她圍著飛虹塔左三圈右三圈,，轉(zhuǎn)了一圈又一圈,。林徽因像小孩子似的，指著飛虹塔,，把塔身上磚砌的蓮瓣,、花卉、龍,、鳳,、金剛力士、童子,、菩薩,、仙人等數(shù)了個遍，驚呼道：“你看那,，龍鱗鳳爪突起,，躍躍欲飛;金剛力士威風(fēng)八面，佛陀菩薩衣袂飄逸,，和尚憨態(tài)可掬,。”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,，林徽因著急地說：“咱們快到它的‘肚子’里看看,。”
進(jìn)入飛虹塔內(nèi)部測量時,，力空法師親自提著燈籠在前面引路,，梁思成一行人跟隨。塔內(nèi)階級每步高約六七十厘米,，寬十余厘米,。墻上留下的小磚孔，可容兩手攀扶及放燭火,。力空法師每上一級臺階,，將燭火點燃，然后轉(zhuǎn)過身來將梁林夫婦等攙扶上臺階。走上逼仄的樓梯,，戰(zhàn)栗之余,，林徽因說道：“之前所見的佛塔內(nèi)臺階都呈旋轉(zhuǎn)式，直立即可走上去,，飛虹塔內(nèi)的臺階卻呈‘之’字形,，攀爬之時，必得手腳并用,，向下層的佛像行‘五體投地’的大禮,，以示對佛的敬意?！庇^察之余,，林徽因不由得贊嘆設(shè)計者心思之巧妙。
梁思成,、林徽因住在下寺,，七月的客堂,，蚊蟲喧鬧,，力空法師將自己榻上的蚊帳取下來，拿到客堂,，將蚊帳仔細(xì)地掛在梁氏夫婦的床榻上,。廣勝寺所處的位置山高風(fēng)大，晝夜溫差大,，林徽因晚上整理資料,，屋外涼氣逼人，不幸染上了風(fēng)寒,。力空法師從開藥方到熬湯煎藥,，親力親為，林徽因很快痊愈,，沒有耽誤出行的進(jìn)展,。
夜里，林徽因躺在床上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,，不能入眠,，眼前浮現(xiàn)出力空法師領(lǐng)他們登塔的樣子、為他們介紹這里的歷史的自豪面容,、在火爐前熬湯煎藥著急的神情……這些如兄長般的關(guān)愛讓林徽因不禁眼眶濕潤,。這幾天，得空便看力空法師所編纂的《霍山志》,，法師將這霍山的名勝古跡,、山川形勢、歷史沿革等充分融合，分門別類,，十分清晰,。雖遁入空門，他不死啃經(jīng)卷,，不辭辛勞,，撰成此書。這種對佛法的領(lǐng)悟和對文學(xué)的癡迷令林徽因欽佩,。林徽因翻了個身坐起來,，拿出紙筆作畫，在暖黃色的燈光下,，力空法師的人像活脫脫地躍然紙上?，F(xiàn)在上寺前佛殿力空法師的塑像就是照著林徽因的這幅素描畫像，用鐵鑄造成的,。
梁思成一行人臨行告別時,，林徽因?qū)嬒褓浻枇辗◣煟辗◣熞苍缭绲貍浜昧速浂Y：“路途遙遠(yuǎn),，豆腐帶不了,，一壇陳醋是道覺鎮(zhèn)一位釀醋的居士贈我的，你們且?guī)习?，可以吃長時間的醋泡花生了,。”
廣勝寺測量時間不長,，但力空法師與梁氏夫婦仿佛已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,。相見時難別亦難,，感性的林徽因眼里泛著淚花,，她對力空說：“等我們?nèi)蝿?wù)完成，我們夫婦二人就來廣勝寺,，吃齋念佛,，做您的弟子?！?/p>
力空法師也笑著回應(yīng)道：“佛教多一個佛教徒,，世間便少了一位建筑學(xué)家和詩人，這樣很不劃算啊!”
林徽因提議大家拍一張合影留作紀(jì)念,，力空法師接過費慰梅手中的相機(jī),，開玩笑說：“我們這里有一句俗語‘寧落一村不落一戶’，費正清先生正忙著收拾行李,，我們不等他出來就拍照,，他不會捏咱的鼻疙迨嗎?”力空法師說完,，大家先是一愣，隨即哈哈大笑起來,。力空法師接著說：“等他出來咱人齊全了,，再照合影。我先給你們3人照一張,，練練把式,。”
聰明絕頂?shù)牧菏戏驄D也看出來力空法師淡泊名利,，是在找個借口推脫,，也不再做勉強(qiáng)。以致如今留世的那張照片中只有梁思成,、林徽因及好友費慰梅三人,。
林徽因返回北平之后，沒過幾天,，便將自己帶回的一壇醋送給了冰心,。有人說，是因為林徽因與冰心是同鄉(xiāng),，二人在文學(xué)方面互相欣賞,，林徽因看了冰心發(fā)表的《我們太太的客廳》之后，非常喜歡文中營造的那個愉悅,、淡雅的“客廳”氛圍,，所以將自己帶回來的特產(chǎn)贈給冰心;也有人說這是兩大才女之間的暗自較勁,，林徽因看出冰心是在用“我們太太”來影射自己,，加以嘲諷，于是也不示弱,，將一壇陳醋送給冰心,，暗指冰心“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”……誰知道這究竟是何種緣由呢?遠(yuǎn)去的大師們也將心底的秘密一起帶走，為世人留下了諸多的謎團(tuán),。
也許這種神秘就猶如飛虹塔一樣,，飛虹塔的背后也有眾多專家難解之謎，也正是因為這種神秘才引起人們的興趣,，構(gòu)成了這個世界的多元,。
對古建筑的這次研究，促成了力空法師和梁思成,、林徽因的深厚友情,，梁思成后來托董壽平(洪洞縣籍，當(dāng)代著名寫意畫家,、書法家)給力空法師捎來兩封書信,。
早年，梁思成初次到晉南考察古建筑時，曾在故宮博物院工作的吳瀛,，介紹梁思成到臨汾找董壽平,，董壽平熱情接待，騎上自行車陪他們到處去轉(zhuǎn),。隨后,，董壽平又陪同他們到晉南各地考察，并安排梁思成住在董家,，考察周圍的古建筑,。
梁思成托董壽平捎來的信中除感激力空法師之言外，還說道：“國人只知藏經(jīng)之可貴,，而不知廣勝寺建筑之珍奇,。明應(yīng)王殿的壁畫，和上下寺的梁架,，都是極罕貴的遺物,，都是我們所未見過的獨例，非常值得研究,，若還有機(jī)會定會再次前往觀摩,。”力空法師在回信中很自豪地介紹廣勝寺的歷史,、建筑等相關(guān)訊息,。可能,，這些資料與廣勝寺得以成為全國首批公布的文物保護(hù)單位也不無關(guān)系吧!
力空法師的徒弟回憶,，師父住的客堂中一個壁柜里放著兩個長生牌位，上邊分別寫著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名字,，逢初一,、十五師父必會焚香禱告。上世紀(jì)五十年代中期的一天,，力空法師從客人的談話中得知林徽因逝世的消息,，于是把放在壁柜里的一個長生牌位拿到廣勝寺的大雄寶殿，依據(jù)佛教的禮儀焚燒,。他對著天空念念有詞,，香爐里最后一縷煙升起，林先生也在力空法師護(hù)送下慢慢遠(yuǎn)走,。(完)
責(zé)任編輯： 吉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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