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智剛
鄉(xiāng)思,,可以是一畦池塘、幾間草屋的物件,可以是清晰如昨的幾件人事,,可以是記憶深處舌尖的味道,,可以是不被歲月浸潤模糊的一段時光,,誰知道呢?反正敷在鄉(xiāng)思上的薄薄愁緒總在人心里不絕如縷,,甚至于綿延橫亙,,痛徹肺腑。
《詩經(jīng)·小雅·采薇》“昔我往矣,,楊柳依依,。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,?!币粋€戍卒在歸途中將濃郁的鄉(xiāng)思傾瀉而出,再經(jīng)千年時光的撫摸,,早已充滿了無限的張力,,誰在不經(jīng)意的觸碰時,都能起伏了胸間的呼吸,,叩痛了沉閉的心扉,。
這樣的鄉(xiāng)愁如山崩般的轟然,,藏匿了戍卒無奈征戰(zhàn)中不可一言訴之的深深苦楚。
小卒思家,,邊將亦懷鄉(xiāng),。范仲淹任陜西經(jīng)略副使,擔負抵御西夏之任,,這位有著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,后天下之樂而樂”胸襟的北宋名臣,,也有著鄉(xiāng)思的寸寸柔腸,。黯鄉(xiāng)魂,追旅思,,夜夜除非,、好夢留人睡。明月樓高休獨倚,,酒入愁腸,,化作相思淚,?!庇腥酥^:“鐵石心腸人亦有此銷魂語?!比朔翘?,孰能無情,?可見,,鄉(xiāng)愁之無人不至無所不至,,在能居高眺望廟堂之高市井之苦的岳陽樓上,儼然掛著一副似水肝膽,。
我則更喜歡痕跡不見的鄉(xiāng)愁,。北宋王禹偁是山東巨野人,為人正直敢言,,屢遭貶謫,被貶陜西商州時,,他寫下那首《山行》,,馬穿山徑菊初黃,信馬悠悠野興長,。萬壑有聲含晚籟,,數(shù)峰無語立斜陽。棠梨葉落胭脂色,蕎麥花開白雪香,。何事吟余忽惆悵,?村橋原樹似吾鄉(xiāng)?!蹦氵@村橋,、原樹,怎么也有著記憶中家鄉(xiāng)的輪廓,?暮靄沉沉,、斜暉脈脈,寫樂景,,抒哀情,,鄉(xiāng)愁驀然涌出,沒有來由,,不著痕跡,。元曲四大家之馬致遠半生漂泊,枯藤老樹昏鴉,,小橋流水人家,古道西風瘦馬,。夕陽西下,,斷腸人在天涯?!币恢×畛删汀扒锼贾妗?。通篇不寫一字鄉(xiāng)愁,愁容已滿紙,。
今人鄉(xiāng)思之重之濃亦令人為之涕下,。汪曾祺回憶恩師沈從文對家鄉(xiāng)湘西的眷戀,一說起來,,不勝神往,。”于是鄉(xiāng)人黃永玉畫了一張鳳凰沈家門外的小巷,,屋頂墻壁頗零亂,,有大朵大朵的紅花——不知是不是夾竹桃,畫面顏色很濃,,水氣泱泱,。”沈從文非常喜歡,,說:就是這樣就是這樣,!”80歲,,沈老回到鳳凰,在家鄉(xiāng)看儺戲,,聽了一種古調猶存的鼓聲,,沈老淚流滿面:這是楚聲,楚聲,!”新疆是王蒙的第二故鄉(xiāng),,從29歲到45歲,16年最美好的光陰,,他受到了“巍巍天山,、茫茫戈壁、錦繡綠洲,、繽紛村舍的洗禮”,,他的鄉(xiāng)思在新疆,。一次一家香港的電視臺采訪王蒙,,他回憶新疆,一句“恩重如山”后熱淚盈眶,。在場的媒體工作人員也都流下了眼淚,。
臺灣詩人余光中生于南京,20歲前最鮮活的生命記憶均在翡翠江南,。上世紀七十年代他在《鄉(xiāng)愁》中寫道,,鄉(xiāng)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,我在這頭,,大陸在那頭”,。他曾說,如果鄉(xiāng)愁只有純粹的距離而沒有滄桑,,這種鄉(xiāng)愁是很單薄的,。”我深以為然,,于是將鄉(xiāng)愁分其為可解渴之與不可解也,。戍卒、王禹偁,、范仲淹,、馬致遠、沈從文,、王蒙,,為可解也,而且也終究解了,;李陵,、李后主,、余光中為不可解也,不可解便為悲事矣,,一生惆悵,。
鄉(xiāng)愁是月,或是空中月,,望一望,,訴說一夜凄涼;或是水中月,,晃一晃,,搖碎一湖漣漪。大多人的鄉(xiāng)愁無處排遣,,于是郁郁寡歡,。但也有氣度不凡者,世說新語》載,,晉人張季鷹因宦旅至洛,,見秋風起,鄉(xiāng)思乍起,,想念家鄉(xiāng)吳中的菜羹和魚膾,,于是曰:“人生貴得適意耳,何能羈宦數(shù)千里以要名爵,?”遂命駕便歸,。其瀟灑任性如此,確確有晉人之放達可愛,。
妙哉,!萬千愁緒化作一葉歸舟,不勝妙哉,!
責任編輯:付基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