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鄉(xiāng)的玉皇樓
我的故鄉(xiāng)，印證著一句俗話哲言: 無廟不成村，廟多村莊大,，廟老神話多。
我的故鄉(xiāng),，不僅廟宇成群,，還有樓閣爭輝,。村口就矗立著一座雄偉古樓，琉璃布脊,，雕梁畫棟,，檐下斗拱宻致，閣內(nèi)圣像悉塑,、壁畫左右,。樓前立懸的匾額上，刻著三個大字:玉皇樓,。
故鄉(xiāng)的玉皇樓,，也有自己的神話。
初 建
故鄉(xiāng)的玉皇樓,，橫岡扼谷,，控汾屏河,?！耙环虍旉P，萬夫莫開”,。山陝古道上,，一處兵家必爭的要塞雄關。
這要塞，并非天造地設,，自然盤踞,，上天眷顧，得天獨尊,。這雄關,，亦非守將動議，軍庭撥銀,，勞師役民,，眾志成城。這要塞雄關,，初建詫異,，不費功夫;水上悠悠然飄來，莫名其妙;依圖對號霍霍然搭掛,，喜出望外;村口兒赫赫然聳立,，村中大喜，奔走相告,。
一段鄉(xiāng)賢佳話,，街傳巷議，家喻戶曉,。
南頭堡子里,，井房后西院里，東戶韓族里,，年輕的柳匠九娃,，挑擔編柳貨，只身走北路,。心靈手巧,，活道厚道，終成小富商,。娶妻生子,，定居晉陽城。養(yǎng)兒方知父母恩,，樹高不忘根,。悄悄運作，回報鄉(xiāng)梓一座樓,。聘高師名家繪圖,，請能工巧匠造就。賬已結(jié)清,，遲遲不見提貨,。秋雨連綿,，汾河漲水，方才匆匆顯身,。樓件依序編號,，捆排成筏，雇妥艄工船家,，備夠干糧酒肉,，充足盤纏卡銀，順流而下,，日夜兼程,，停靠洪邑碼頭,，上岸轉(zhuǎn)交,，生他養(yǎng)他的故鄉(xiāng)，傳授他柳編技藝的故鄉(xiāng),，十年未見日思夜夢的故鄉(xiāng),。
信札上還說：請玉帝駕臨,，保佑一方平安,。風調(diào)雨順,，五谷豐登，柳貨繁榮,，村泰民寧,，鄉(xiāng)親們安居樂業(yè)……
要塞雄關，竟是鄉(xiāng)愁生發(fā),，匠心一片!竟這樣“一夫當關,，萬夫莫開”!換一個概念看，不也是嗎!
拆 毀
故鄉(xiāng)的玉皇樓,，崢嶸崔嵬,，凌煙霄而摩云漢;壯麗典雅，溢光彩并顯威武,。三晉大地上文人雅士筆會興嘆的一道麗景巨觀,。詩文成卷，影視連續(xù),，網(wǎng)上熱搜,。
這麗景，亦曾走時背運,，黯然失色,，“泥玉皇過河，自身難?！?。這巨觀，起訴罪名“四舊”,，定性“敵我矛盾”,，判決“立即拆毀”。擔此重任者,，非得勢興時打,、砸、搶拿手的“造反派”,，卻是“只準規(guī)規(guī)矩矩不準亂說亂動”的階級敵人,、專政對象、地富反壞四類分子,。敵我不分,，陣線不明，怪也不怪?怕也不怕?不免村中一驚!
有道是,，拆樓毀廟，敗壞風脈,，天譴地責，神人共憤,，損福折壽,，概難逃脫。厲言政治考驗,，分明屈辱差使,，只得違心背鍋，也得揮鎬向樓,。
誰料,，夜長夢多。一覺醒來,，劇情大翻轉(zhuǎn),。挽樓于將傾，救樓于危命者,，敢問是哪路神仙?
知情者說,，有一位地方香老。
更深夜半,，亂云遮月,。老巷黑影，幽靈一般,，倚墻摸角悄移至樓前,，敬香磕頭，念念有詞:玉帝圣明,。明日拆樓,，不是老村草民本意。你若報應,，就找駐村XX隊長,，與受苦人無關……
香老遁形，一炮炸響,，照亮古樓,，劃破夜空。驢吼狗叫,，豬牛拱槽,，嬰兒哭鬧，奶娘哄嚇,。一炮驚擾一村,，“階級斗爭新動向”!這還了得!這還得了!
天亮時分，大喇叭準時響起：全體社員注意!公社剛下急令,，男女老少都有,，二郎坡上修梯田,，不準請假!
啊!咦!這!村人提著的擔心，懸著的吊膽,，款款地跌到肚子里,。“才下眉頭,，又上心頭”,。鄉(xiāng)俗是,，半夜響炮,，驅(qū)鬼招魂。夜再長,，夢再多,，也不該會多出這樣一場“你死我活”的局面呀!
孰能知，地方香老樓前夜話,，XX隊長拂曉便知,。一炮驚醒夢中人!
惡夢醒來怪夢猜：進村容易出村難?善心發(fā)作回頭是岸?亦怕報應借故收手?……
麗景巨觀，化險為夷,。地方香老之狡黠詼諧,，演繹出一幕村落喜劇，東方幽默,。
重 修
故鄉(xiāng)的玉皇樓,，古色今韻，煥然一新,。樓前,，村婦舞簸箕，自編自導,，抒箕步步齊,。樓后，童練通背拳,，師傅傳授,，揮拳招招疾。樓洞下,，白頭對禿頂,，黑將戰(zhàn)紅帥。觀棋者的喊聲,，常常攪亂樓前的舞步,。悔棋時的爭奪,，猶可比樓后的推手對打,?！叭氯庸霉谩保哂H的隊伍必經(jīng)此處,，樓前典拜,，禮炮聲聲，鐘磬齊鳴,，鑼鼓威風,，最是一年熱鬧時。玉皇樓,，老式新調(diào),，老湯新味，就這樣高舉村牌名匾,，登上傳統(tǒng)村落榜,，趕上末班車，躋身國字號,。
曾記否?樓頂傾斜,，柱折梁歪。檐廈塌圯,，荒草叢生,。圣像剝落，慘狀暴露,，觸目驚心,，不免村中一敗。
立場堅定的玉皇樓,，八級地震,，屹立不倒;八年抗戰(zhàn)，昂首不屈;十年浩劫,，談笑風生,。威武雄壯的玉皇樓，卻敵不過蛀蟲鼠輩,，躲不過風剝雨蝕,，經(jīng)不住歲深日久的時輪碾軋。低下頭來,，塌下架來,，漸漸不支。
故鄉(xiāng),，不乏急公好義之士,，動議修葺，連手興作。但因工程浩大,，幾議幾罷,，缺資少法，力不從心,。
八十老太太,，是玉皇樓的鄰居，在家窗戶上能望見樓的三層,。時節(jié)祭祀,，布施不空，早早臨場,。既便時住市里,，總也要趕回來。這一日,，老太太在家,，邀兩位熱心布施者,，來窯里坐坐,，指指窗外頹樓，悄議重修,。學習前輩,，變通辦法，以有限的布施,，作為本金,，營放生息，漸漸積蓄,，終會聚夠時,。
她說：玉皇樓兩百年多前重修時，使用的辦法,。一百年前又重修時,，照用此法。前兩天我從樓旁石碑上才尋摸到的,。
兩位老妹子佩服,，點頭稱好，興奮有盼,。這樣一來,，托管執(zhí)事者，成為當緊首要,，必須年壯,，熱心公益，還得正派,。三人便分頭行動,，你前村她后街,，逐戶尋找，逐人摸排,。
人有旦夕禍福,。誰料，議罷次日,，老太太睡下,，再沒有起床，駕鶴西去,，嗚呼哀哉,。
風雨又一場。風雨中,，揪心危樓又折一朽柱,。不免村中一痛。
花落花開,，又是清明時節(jié),。故鄉(xiāng)收到一柬，家家都有,，人人皆喜,，玉皇樓要重修了!沒說攤派，沒提捐款,，沒談集資,，迷茫中村人還是準備出點，沒多有少,，意思得到,，要夠意思。畢竟是一村之事,。人們互相打探“意思”時,，玉皇樓四周忽然豎起了腳手架!“三月十八，麥懷娃娃”,。有心人記得,，這一天是農(nóng)歷三月十八，收到柬的第七天,。再展看柬,，果然勿涉眾人腰包的字句。那一家一柬是什么意思?
望著腳手架,，人們愈發(fā)猜想,。你猜他猜，一猜再猜。直到腳手架拆除,，玉皇樓重修告竣,，猶顯昔日的風彩，才知道統(tǒng)統(tǒng)猜錯了,。也不是政府撥款,，也不是大企業(yè)贊助，也不是慈善機構(gòu)善款,，而是經(jīng)辦者單扛獨資,。
行!能!善!不免村中一震!
樹 碑
經(jīng)辦者哪位慈善大家?
此君并非外人，本村西戶韓后裔,，農(nóng)家子弟,，正是八十老太太的獨子，年過半百一律師,。村里打官司找他,，別的麻煩事也找他，義不容辭,，盡心盡力,，人緣口碑都不錯。
周六晚上,，律師請我喝酒,，在一家名店，選一間雅室,，不知何事。原來是邀我這個本家,，為玉皇樓重修,，撰寫碑文。我也當仁不讓,，即刻進入角色,。
我問道：“既然獨資，為何發(fā)柬?發(fā)柬也罷,，為何文字不言明所以?”
律師說：“叔,，樓是公物，村民皆有權(quán)修繕,。我怕侵權(quán),。”
啊,，依法重修,。頗費猜量。
他說：“叔，感謝故鄉(xiāng)養(yǎng)育之恩,。借這一公益行動,，裝點故鄉(xiāng)，表達鄉(xiāng)愁,?！?/p>
我追問：“還有嗎?”
他說：“就這些?！?/p>
我逼問：“就這一層?”
他說：“叔,，你說還有哪一層?”
我說：“還有哪一層，或者哪兩層,，你該比我清楚,。”
他低頭不語,，給我又斟酒,，碰杯后一飲而盡，接下來竟自斟自飲起來,。
我忙加一把柴：“原點,，出發(fā)點。實話實說,?！?/p>
律師眼里溢出淚珠，只打轉(zhuǎn),，不下墜,。他不好意思地笑了，又沉默了一會,，終于開口：“叔,，是你不知。有一次我進窯門,，看見母親坐在炕上眺望窗外,。我叫她兩三聲，才回過頭來,。有什么心事似的,。頭一句話說的是：省一點，攢一點,，把玉皇樓修修,。窗子里瞅著，心酸,，心痛,。我點了點頭,，哄母親高興。母親臨終無言,，我把她的這句話,，當作遺囑。將孝進行到底!”
頓了一下,，他又說：“昨天又才得知,，耆耋老人，為樓重修,，竟有一搏!我輩愚鈍!遲鈍!汗顏!慚愧!”
律師說完,，雅室靜寂。叮咚!淚珠滴進酒杯里,。叮咚!又是一聲,。律師有淚不輕彈!
律師忽又說道，說了些啥,，我沒有聽清楚,，意思是頌盛世，夸眾人,。
我正在思想,，思的自已，想的故鄉(xiāng)：
故鄉(xiāng)啊!我能為您作些什么?
故鄉(xiāng)似有感應,，撲面而來：北有元帝樓以當元武之座,，南有菩提閣以奠朱雀之方，玉皇樓,、風脈樓,、魁星樓位于東而蒼龍左繞，天神宮,、菩薩廟列于西而白虎右環(huán),，村十字三教殿、關帝廟定中央之尊,，還有柳編古窨，星羅棋布,，裝點鄉(xiāng)關別樣風情,。
韓 斌
2020年6月5日 于臨汾
責任編輯： 吉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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