歲月如溝
薛紅波
車在橋上疾馳,。窗外遠(yuǎn)望是山,近看是溝,。
溝在橋底下,,說不清是橋高還是溝深。
“溝——”我對孩子說,?!皽显谀睦锬?”孩子轉(zhuǎn)眼望去,不知溝為何物,,溝在何方,。
家住北垣,四面環(huán)溝,。
溝里承載著歲月的滄桑,。
皂角溝位于村東北方位,面朝東并排三條溝,,依次是花布頭溝,、皂角溝、瓜咀溝,?;ú碱^溝和瓜咀溝彎彎延延三四里猶如兩條長蛇交匯于溝底,皂角溝夾于其間,、斷于峭壁,、溝口隱秘。溝里到處是窯窯,。窯窯有別于窯洞,。老家方言,凡是由兩個字重疊起來稱呼的,,多是小物件,。比如,“桌桌”就是家里吃飯的小桌,,“勺勺”就是給娃喂飯的小勺,,“房房”就是院里最偏最陋的小房,。溝里的“窯窯”,就是縮小版的窯洞了,。
瓜咀溝有一個留存完好的窯窯,,有門有窗,內(nèi)有炕臺,、燈窩。我們小時候到瓜咀溝偷吃西瓜,,就在這窯窯里“分贓”,。
我們村有七八條溝,名字怪異不知其源,。只有兩條溝名字好解,,一個是近村的圓溝,與溝的形狀關(guān)聯(lián),,一個是出村的下直溝,,一條大路直通坡下。
溝里回響著兒時的歡笑,。
八月十五前后,,酸棗紅了、柿子也紅了,,一簇簇,、一片片,漫溝紅遍,??干霞?xì)長的木桿,綁上擔(dān)鉤,,提上編織籃,,拎著饃布袋,不管晌午下午,,不問天氣好壞,,說走就走。
柿子專找軟的,,軟柿子顏色鮮紅,,遠(yuǎn)遠(yuǎn)望去就像點了小燈籠。低的一伸手就能夠見,,把柿子輕握在手心,,手指捏住把兒,稍一擰就掉了,。稍高一點的,,我騎在哥哥的脖子上,,一只手按住哥哥的頭,一只手使勁去探;越是探不到,,越是使勁按哥哥的頭,,哥哥頭一吃力,腿不由得越往后退,,我更是探不到,,氣得哥哥直罵“真笨”;我再探,他再退,,進進退退間,,搖搖晃晃中,哥哥憋紅了臉蹬著腿,,我屏著氣伸直了胳膊,,妹妹咧著嘴踮著腳將籃子高高舉起。一顆顆晶瑩剔透,、溫潤飽滿的柿子,,被輕輕地碼放在編織籃里。挑幾個破皮的,,兄妹們分著吃了,,吃得滿嘴果漿,實在是甜,。
酸棗更是多,。如果棗樹長在地堰上,一個人在上面用長棍打,,幾個人在下面低頭拾,,像下冰雹一樣,也不管落在頭上疼不疼,,只管滿地抓起來塞進饃布袋,。如果棗樹長在溝楞邊,就不能打了,,揀最繁的一枝,,鉤住根部使勁往回拉,幾個人上前快速摘光,,然后放了再鉤一枝,。實在太遠(yuǎn)拉不回來,卻又繁得舍不下,,就用鉤子使勁擰斷,,挑到地里,坐下摘著吃著,。酸棗肉越薄越酸,,一個下去牙就發(fā)麻;肉厚的也不一定全甜,,但吃起來酸甜相融別有滋味。
到了晚上,,溝里更是熱鬧,。村里人吃了飯,背上礦燈,、提著罐頭瓶,、拿個竹夾,涌到溝里抓蝎子,。你立到溝頂往下看,,一片漆黑,或許能看見幾處微弱的燈光;但如果你站在溝底,,抬頭往溝頂看,那真是滿天繁星,,到處都是移動的燈光,。晚上抓蝎子,前后也就是十幾年時間,。升了初中,,村里興起了晚上抓蝎子。人們根據(jù)蝎子天黑以后出來覓食的習(xí)性,,利用手電,、礦燈等工具照明,不用刨土就可以直接抓到,。于是村里老的小的,、男的女的、壯的弱的,,只要肯走路,,吃了晚飯都到溝里抓蝎子。在上世紀(jì)九十年代生活還不富足的時候,,溝,,為我們提供了能賣錢的蝎子,緩解了經(jīng)濟拮據(jù),。我有一個同學(xué),,天生抓蝎子能手,一晚上能賣一百多元?,F(xiàn)在就業(yè)門路寬了,,鄉(xiāng)親們也有了生態(tài)保護意識,當(dāng)年的繁華夜景不再重現(xiàn),,溝在漆黑的夜里靜靜地沉睡,。
溝里灑滿了父輩的汗水,。
父親當(dāng)過幾年隊長,好地分給了隊員,,分給自家的盡是些三角地,、溝坡地、洼洼地,,要形沒形,,要路沒路,要多遠(yuǎn)有多遠(yuǎn),,僻靜得稍有風(fēng)吹草動都嚇人一身冷汗,。我那善良的母親,在體力和心理的雙重壓力下,,任勞任怨種到現(xiàn)在,。當(dāng)然父親的付出是巨大的,他全憑一根扁擔(dān),、一副腳板,,一趟一趟地把麥子、紅薯,、山藥蛋從坡底運到溝頂,。這樣又陡又窄的坡,往下走不由得小跑,,往上走一步三溜,,父親卻穩(wěn)穩(wěn)當(dāng)當(dāng)、扎扎實實,,從無趔趄,。我家的騾子站在溝頂上悠閑地吃草,它高大的身軀走不了這樣的小路,,拐不了這樣的急彎,。
跟我家地一梁之隔,是瓜咀溝的新路,,每年下柿的季節(jié),,就是我家騾子大顯威風(fēng)的時候。我哥倆蹲在拐彎的地頭上,,看我家的騾子在父親緊促的吆喝聲和響亮的鞭聲中,,伸長了脖子,顫著頭,,彎曲著前腿,,蹬直了后腿,颯颯地拐過彎、上了坡,、再拐彎,,留下一串激動的鈴聲,騰起一路沖天的塵土,。主家掌著轅,,在塵土中奔走。車轱轆飛轉(zhuǎn)著,,柿子在簍簍里顛簸跳躍,。女人們跟在后頭,不時彎腰追撿掉在地下翻滾的柿子,,喊著:“慢喲!——慢喲!”塵土未散,,鈴聲又近,父親的口袋里又多了五塊錢,。
鄰近的皂角溝坡更陡,,走路都得飛跑著下,你不可能立住,,立住就要蹾屁股,。為了發(fā)展種植,承包了皂角溝的主家雇父親去開掘一條新路,。確定的路線是從緊挨的花布頭溝打一隧洞,,再用打洞的土填平溝澗,。父親沒日沒夜地干起來,,已經(jīng)掘了一個不小的窯洞,主家卻因進展緩慢失去信心最終撂下,。這個窯洞,,后來成了我父親采藥時歇息納涼避雨的港灣。面對這廣闊的天,、深遠(yuǎn)的溝,,躺在這清涼的微風(fēng)中,不知父親是否能暫時忘卻生活的負(fù)擔(dān),,樂道地哼上一段戲,,美美地打上一會兒盹。
溝,,逼近了公路,。眼看就要吞掉公路對面的房子了。
真是杞人憂天,。一條寬闊的二級路繞開村子,,從下直溝照直過來,填了半個圓溝,山河改觀,。當(dāng)年讓我們擔(dān)憂的那排房子早已鉆入胡同,,氣派的新樓占據(jù)了我家溝塄地的位置。
在遠(yuǎn)離村子的后頭疙瘩溝里,,高速公路如同長龍一般從溝澗游來,,穿過朱家山,跨過余家河,,把我們世代敬畏的閻王坡一劈兩半,,填了溝壑、平了坎塄,,呼嘯著竄上了北垣,。
我站在家鄉(xiāng)北垣的溝塄上。
看著不再圓的圓溝,,望著被高速公路分割成孤島一樣更加遙遠(yuǎn)的后頭疙瘩,,一樹樹的柿子又熟了,一簇簇的酸棗又紅了,,大型農(nóng)機械沿著拓寬的新路奔向溝底,,大人們忙著打理產(chǎn)量更高的玉米和效益更好的藥材,孩子們要么在電腦上學(xué)習(xí),,要么在手機上游戲,。這漫溝的柿子和酸棗,等葉子落盡,,在深秋光禿禿的枝頭打著寒顫,,在呼呼的西北風(fēng)中干癟變黑,待來年的東南風(fēng)輕輕一吹,,飄飄落地化作泥土,。
下直溝里,挖沙的裝載機隆隆地吼著,,拉沙的車隊從溝底艱難地爬出,,然后歡快地奔向建筑工地。城市的生活垃圾和工業(yè)廢渣被源源不斷地拉進來,,填進沙場,,埋入溝底。
溝,,你滿目瘡痍,,卻頑強地守護著這一方北垣。
溝,,就是這一溜溜溝溝,,就是這一道道坎坎,攥著我的心扯著我的肝……
責(zé)任編輯:張茜